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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天是27岁的江户川哀与17岁的工藤新一!
* 2w字预警……-3-
* 希望屏幕前的你和他们一样,努力又积极地生活,握紧自己的幸福!
二十七岁 《廿年前的未语人》
「1」
工藤新一踹开了脚边碍眼的石子。
他刚才一味地奔跑,却只是从一个陌生之地逃到另外好些个罢了——他没想到二十年后的米花町竟能改变这么多,高楼不再按记忆林立,道路不再照过去划分,就连这座他从小到大最爱去的露天球场都成了老年健身中心。
疯狂奔跑带来后脑间歇性的疼痛,工藤新一顶着无数老人关怀的目光扯了扯自己身上的病号服,又摸了把缠了满头的绷带,狠狠地“啧”了一声。
「暂时性失忆症」
这是主治医师给他下的病诊,听闻他是从高处坠落后被紧急送医抢救,由浑身的伤可以判断出他进行过相当惊险的自救,可头部依旧没能幸免于难。
颅内积血,术后昏迷了有半个多月,失忆是并发症。
十七岁的工藤新一很难想象这种烂俗的剧情竟然发生在自己身上,但比起失忆这种小事,身体变小显然更难接受一点吧,吃过Aptx4869的他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啊。
工藤新一当时只觉着自己苏醒后的思维很清晰,能把亲朋好友认个遍不说,他还能把看过的《福尔摩斯探案集》倒过来背上一背。实在不知道自己缺失了哪部分的记忆时,他瞅了一眼病床边显示屏上的电子病历。
江户川柯南
男
27岁
靠,开什么玩笑?
「江户川先生,您觉得有哪里不对劲吗?」
那医生端着平板电脑,忧心忡忡地看着他。
这现实的一巴掌把他打蒙了,年轻的侦探在那刻丧失了理智,导致他直接在病房里发起脾气来,大喊大叫,谁是什么江户川柯南,老子是工藤新一。
病房里顿时乱成一锅粥,医生护士都冲过来想按住他,大概觉得他得了失心疯。而先前开口询问他的那位医生手里拿着镇定剂,针头长且尖。
于是他逃了,的确像发了疯似的。
头疼,手脚也疼,心思乱成了一团麻线,浑身上下就没有一处舒坦的地儿,工藤新一踹开脚边碍眼的石子后,忽然觉得整个人彷徨又无措。
天啊,这到底是哪门子的噩梦?如果这不是现实,那请让他快点醒来吧。
「果然是在这。」
身后突然传来女人微喘的声音,这嗓音听着格外熟悉,工藤新一冷哼一声,觉得这场虚拟噩梦终于给了他一个通关的剧情NPC,她或许是唯一一个能解答当下情况的人了,不请自来倒替他省了不少事。
他愤然回身,不善地一眼瞪过去。
可猝不及防,那些乱七八糟的,错乱、烦躁、暴怒、怨恨,满成个气球的情绪,在见到来人的面庞时,噗的一声,漏了气。
「2」
眼是湖蓝的,眉是微蹙的,女人柔顺的茶发被慵懒地系在身后,落了几缕在颊边。
她着了一件格外宽松的驼色长裙,罩着一件奶白的针织开衫,将修长的身材藏了起来,只露出一截纤细的小腿,脚下踩着一双绒面的平底乐福鞋。
女人朝他走来,步伐快得让他觉得奇怪。直到走到他面前停下来时,她才喘了几口气。
工藤新一心里原本气得很,但瞳孔临阵倒戈背叛了他,对着这个成熟的女人颤着心动的节奏,频次跟着心跳一起做加速运动。
到底是二十七岁的身形,他看着她走近、停下、抬眼看他,仿佛有种自然而然的感觉,他们之间会有个拥抱。
但她没有。
她只是看着他,淡淡地问:
「听说你失忆了?」
工藤新一讷讷地点了点头。
女人点点头,发出一声「そう」表示自己知晓了,旋即她扬起眸子冷冷地瞅着他,毫不客气地问:
「工藤新一?」
被这眼神冰到了,工藤新一打了个哆嗦,从那莫名的旖旎中清醒了过来。
为了掩饰那份旖旎,他气急败坏地凶道:
「是,我是工藤新一!你这家伙,是灰原吧?这算什么,又是你的恶作剧?」
灰原哀皱了皱眉,可依旧从容地回答他,很可惜呢,这不是。
她还说,如你所见,是二十年后了,江户川柯南现年二十七岁,隶属于FBI,担日本总搜查官一责,出任务时出了意外。
组织在你十岁那年覆灭,我没能做出解药,你没能变回工藤新一。
你接受了江户川柯南这个身份,父母对此都知情,兰小姐在十年前嫁作他人妇。
一句到底,没有声调的起伏,没给他任何缓冲的机会。
末了,她问,你还有什么疑虑吗?
工藤新一不由后退一步,腿伤在此时一疼,他一屁股坐倒在地上。
他看看地,又看看天,再看看面前二十七岁的女人,眼底的蓝罕见地碎了一地。
灰原哀蹲下身来,这动作她做得有些缓慢,待稳住自己的身体,她就安静地望着他。过了一会,她才伸出指尖戳了戳他的手臂。
「呐,工藤,起来了。」
他偏头,有些狼狈地看着她,绽出一个苦笑。
「喂,灰原,组织是真的覆灭了吧?」
她点头,回应他的眼神很坚定。
「是的,悉数剿灭,Gin就死在你的手下。」
他呼出一口长气,喃喃道,那就好。
她盯着他问:
「如果再给你一次选择的机会,你还会去跟踪伏特加吗?」
「会。」
他倒是答得毫不犹豫。对待正义本就没有什么好犹豫的,他作为侦探,是不会停止追求真相与正义的步伐的,这毋庸置疑。
她又问:
「那,你不责备我点什么吗?」
工藤新一仰望天空,蓦地被这稀松平常的阳光刺着了,他眯了眯眼,攥紧了拳头,手上青筋暴起,伤口也跟着崩裂,染了满手的血,过了许久,终是放松下来。
他站起身,淡漠地说:
「事到如今,我能责备你什么呢?」
「3」
工藤新一跟在灰原哀身后,一瘸一拐地。
那女人比他矮了约莫半个头,她的头发长了很多,用一根深红的发绳系着,身材过分纤细了,选的衣物却是与她身形不太相符的宽大,柔软的衣料使她整个人都显得温和了些许。
大概是在照顾他浑身的伤,她也走得很慢,每一步都稳稳的。
他欲言又止。
方才灰原哀问他要不要责备她什么,他过了好久才说,没什么好责备的。
但双方是聪明人,他这种吞吞吐吐、神情冷漠的回答已经间接表达了他的态度:他还是有埋怨的。
这是当然的,他按约定保护了她、剿灭了组织,他觉得自己做得很完美了,于是下意识就要求灰原哀给他相应的回报,这回报必不用说,得是Aptx4869的解药。
这一切结束后他该是要做回工藤新一了,继续沉迷在侦破谜团的快感中无法自拔,顺便去和青梅竹马谈一场浪漫圆满的恋爱,过如此一个顺风顺水的人生。
可灰原哀说她没有做出解药,于是他就只能一辈子当江户川柯南,过一个与工藤新一毫不相干的人生。
怎么可能没有怨言呢。
但现下他走在清冷的夜路上,望着女人单薄的背影,慢慢醒悟了过来。
有话为什么不去问原来的江户川柯南,而是选择在他失忆的时候才来找个答案呢。
灰原这个家伙,一如既往得精明又固执。
这二十年,灰原哀大概对江户川柯南的心态有所执念,但江户川柯南一定是没有对她表现过如此过分的情绪的,无法变回去的失落可能也有过,可那个他选择了守口如瓶。
于是今天她把真相一股脑抛给他,如扔手榴弹一样让他应接不暇,并在他被炸懵的时候单刀直入地问他,不费吹灰之力就套到了他的话。
“江户川柯南”大概没料到,这深藏十余年的情绪,在今天被自己败露了。
如此分析下来,工藤新一又憋了另一包莫名的气。
这气涨得,竟比先前那股还要强烈了。
「你不带我回医院?」
走得久了,他渐渐发现了些不对劲,他隐约认得这条路。
「没必要把我的病人送到潜在的危险中。」
女人说了这么一句莫名其妙的话,说完后,她就在高砌的白墙外停了下来。
工藤新一愣了一下,偏头望去,雪白的墙约莫有两米余高,黑色的铁门庄重严肃,昏黄的壁灯下清晰地印着户主的姓氏:
「江戸川」
「这,这不是我家吗?!」
工藤新一惊得跳起来,他这里的我当然是指工藤,这间宅子历史也算是很悠久了,看得出来有仔细翻修的痕迹,整体依旧简洁大气,紫色的顶,玉色的墙。
看来现在,江户川柯南完全取代了工藤新一。
灰原哀双手插着兜,在门前垂眸顿了几秒,接着转头淡淡瞅着他,挑了挑下巴,示意他上前。
「你过来。」
工藤新一挑了挑眉,走上前,听她继续命令道:
「把手放上来。」
他一看,喝,好家伙,指纹锁。或许还不是简单的指纹锁,这明显就是采录掌纹与静脉纹路的高端科技,内心住着十七岁少年的工藤新一不由跃跃欲试起来。
「不愧是二十年后,东西就是高端。诶,如果是别人想开锁入侵,是不是会从哪里冒出镭射枪或者防盗射线出来?」
灰原哀眼中泛起一些好笑:
「你想要试试自家的防盗系统吗?」
说着,她就把手往上面按去。
「我天,别!」
工藤新一一把抓住那只捣蛋的手,觉得自己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这个胆大妄为的女人,他还不想在自家门口被射成筛子。
随即他不假思索地将手放上去,滴的一声提示音,有一层蓝光把他从头扫到尾,屏幕上闪过「验证成功」的字眼,铁门哐得一声开了。
灰原哀从他手中把手抽回来,嘴角噙起晦莫如深的笑:
「其实也没什么,不过会响几声警报而已。你以为自家是什么国防重地吗?」
言下之意:我,耍你。
什……
工藤新一心里气得哒哒直响。
二十年过去了,这女人的性格怎么还是这么恶劣。
他头也不回地往门内走去,大步流星的,在与身后人置气。
走了几步却又没忍住,他愤然回头瞪向她。
女人孑然立在门口,并没有跟着他往里走。她也在望着他,夜色暗得很,工藤新一看到那唯一的壁灯投了几颗萤亮的光点到灰原哀眼中,它们踉跄了两下,就灭了。
鬼使神差地,他就停下了脚步。
「喂,你还住在隔壁吗?」
他问。
许久她才回他:
「嗯。」
「那晚上叫博士一起来吃饭吧。」
工藤新一心里打起了小算盘。
其实是手脚都疼,他自己不想做饭,又找不到什么理由要求她的照顾。
可灰原哀却淡淡地答了他另一个被忽略的事实:
「博士几年前走了。」
……
夜风吹得他一寒,病号服无力地得贴在身上,千斤重,工藤新一只觉得后脑一阵剧痛,突然间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4」
有热血沿着后脑滑下来,后背传来一股大力,他的身体失控起来,沿着山崖滚落。
手指奋力地抠在山体上,指甲劈裂,碎石嵌入血肉里,连心得疼。迎面有成片的丛林接踵而来,树体撞在他脸侧、腰上、胸口处,他口中吐出血来。
双臂终于扒住了一棵树干,滚势停下来。
不能死,他不会死的,绝对……
工藤新一是在自家的病房里醒来的。
过于超前的设施,不敢置信二十年后工藤,不,江户川宅里还布置了这样一间设施完善的私人病房。
他抬手揉了揉眼睛,手上的染血纱布已经焕然一新,针头没入手背,输的是葡萄糖。
江户川柯南这二十年经历的事,是他作为工藤新一从未考虑过的。
重来的十年,一个陌生的人生,爱人的远离、亲人的逝去,任何一件都太过沉重、遥远。反应过来时,他竟已是孤单一人了。
昏迷前他都还抱着一丝幻想,希望这是噩梦,走不下去的时候就会自然转醒。所以痛意袭来的时候,他从善如流地接受了意识的失去。
可这陌生的屋顶,到底还是将他的幻想击了个粉碎。
工藤新一支起身子,抹了把脸。
方才的梦境太过真实,或许是求生的意志过于强烈导致了记忆的残留。
那他在坠落时如此坚定的生念,又是为了什么呢?
疑虑太多了,于是他扯掉手上的点滴,蹭上拖鞋,晃晃悠悠地朝外走去。
私家病房在地下一层,他按着楼层在偌大的房子里兜兜转转。
整个屋子都很暖,房间里的陈设倒是没有什么改变,依旧沙发是沙发壁炉是壁炉的。厨房的用具很高端,冰箱填得很丰盛,生活气息超乎意料得浓了。他开了一瓶汽水喝着兜到二楼主卧去,宽敞的双人床铺着深咖色的被褥,枕头倒是成双的,可床边柜上只放着男士的手机与手表。
他摩挲了一下下巴,踱到衣柜边,呼啦一声拉开巨大的门帘,那里整整齐齐摆放着他的衣服:好多套西服装在防尘袋里,大衣安静地垂在另一侧,中间是清一色的衬衫,贴身与休闲的衣物在下层分着色系摆放,拉开抽屉还能看到种类繁多的领带与袖扣。
真是精致的生活。名侦探先生眯了眯眼。
虽然这屋子里只有他的物品与痕迹,但侦探是属鲨鱼的,任何气味都逃不过他的鼻子,任何异样也无法躲过他的雷达。
这个家,生活的不止江户川一人。
逛到书房的时候,工藤新一终于发现了灯光。
他推门而入,入目的是熟悉的环形双层书架,宏伟的藏书量令这里看上去就像一个小型的图书馆。曾经这里摆满了来自世界各地的名著与推理小说,他和他父亲都对这里情有独钟,待几天都可以不出去的那种。十七年人生,不说全部看完,但他也把藏品看了个七七八八,书目编号更是烂熟于心。
所以一眼扫过去,他就能发现这些书目的变化。
比如说,多了很多新的名著、推理案件卷宗集和……医学著作。
果不其然,女人就站在二层的云梯上,一册一册地翻阅着什么。
见他站在楼下看她,她偏了偏头,茶色的发也跟着漾了漾,
「醒了啊。」
「你在看什么?」
他问。
「你近年的案件集,」
她也不做隐瞒,
「这场意外有蹊跷,查查说不定有线索。」
「你是说我坠崖这件事?」
他皱眉。
抽出几张纸,将手中多余的资料整理好,重新放回纸袋内,灰原哀卷好封口处的麻绳,小心翼翼地从梯子上下来。潜意识驱使,工藤新一往前走了两步,张开手想做出接着她的动作。意识到他们之间隔得实在远时,他悻悻地抹了把鼻子,小声嘟囔道:
「小心点啊。」
女人望见他的小动作,哼了一声,下楼,将那些纸张放在书桌上。
书桌上已经放了好几份类似的纸张了,连带调出的还有书房内巨幕计算机中完整的信息,记录的应该都是灰原哀认为有蹊跷的案件。
他看她拢了拢身上的针织衫,疲懒地说:
「后脑明显有被金属硬物重击的痕迹,医院传过来的诊断结果却是坠崖时所伤。你身上还有几处利器划伤的伤口,并不是环境伤。」
「吼,你倒是能判断出来?」
他抬了抬手臂,又摸了把后脑,手背却被她狠狠打了一下。
「你当我是谁?」
她冷道,
「常年法医工作,自然接触过多起谋杀抛尸的案例。你是在此次任务结束回程的路上出的意外,排除任务失败的可能,也只有突发情况能解释了。」
工藤新一又皱起眉,说来他在醒来前的梦的确彰显着他被人从后面袭击、推下山崖的事实。
她又接着说:
「事发前你的终端里有与未知号码的通话记录,通话时间不是太长,对方号码已被注销。接下来你就脱离了任务小组只身行动,被这通电话叫走的可能性极高。但我想不明白这个通话对象有什么特殊性,能让你在这个时候还只身犯险。」
「这个时候?」
他抓住了词义模糊的词汇,反问。
灰原哀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再抬眼看他时,那波澜不惊的眸子里有一瞬间涌起了名为愠怒的云翳,她紧紧地抿着唇,肩膀有些僵硬,在忍耐着什么。
可最后她也只是说:
「没什么。」
「5」
工藤新一在大街上闲逛。
他从灰原哀手里偷偷接下了案件的调查,只是这次有些特殊,调查的对象是他自己。
如果他不失忆,这案子本来是很好破的,但现在线索被他自己一刀切断了,他之前破过什么案、遗留了什么问题、见过什么人,统统没有头绪,这就很令人头疼。
灰原哀倒是对此很“乐观”。
「如果记得,怕不是也带进坟墓去了。如今不记得,变相捡了条命回来。」
她这么说,表情很是讽刺,她又说,你最近尽量别外出了。
就不盼点他的好,真是个可恶的女人。
工藤新一“嘁”了一声,从小到大就没人能把他困住,所以他“身残志坚”地溜了出来。
不是他说,虽然是好意担心他,但这女人就是天生严谨小心过头。犯人摆明了就是想要他的性命,他没死成,那犯人的罪行也就未遂。
他冷笑。
如果那人还想要杀他,必定会再次接近他。以命相拼的事工藤新一没做过几次,但也是无所畏惧的。
正这么想着,忽然有个声音打断了他的思路。
「咦,这不是江户川先生吗?」
工藤新一回头,正对上一张敦厚的男人的脸。那个男人手里提着白花花的塑料袋,正从一家巨大的购物中心出来。工藤新一皱了皱眉,回忆了一下,这好像是他苏醒后看到的医生的脸,而他发疯喊自己是工藤新一的时候,这人还想给他打镇定剂。
「您康复了吗,这就上街了?」
那男人见到他时一脸的惊讶,又立马严肃了起来,
「以您的身体情况本来是不被允许出院的,但家属强行接您回去,说是家里有私人医生。您的私人医生就是这么做事的?」
说罢,男人就想上前拉他的手。
工藤新一连忙倒退了两步,拉开了彼此间的距离。
「你是谁?」
他问。
男人愣了一下,恍然:
「对,忘了您失忆了。在下叫三谷丈,是米花中央医院神经科的医生,您被送来抢救的时候正好是我当值。」
工藤新一沉吟了一下,问道:
「那我的手术是你做的了?」
「不不不,在下资历还不够。」
三谷丈讪笑道,
「负责江户川先生手术的,只能是我们医院最顶尖的医生。」
「毕竟,您是“日本的救世主”啊。」
此话一出,工藤新一不由挑了眉。真不愧是他自己,二十年后还顶着这种噱头过大的名气,一时间不知道该翘尾巴还是该苦笑。
「呀不过,您那天说自己是工藤新一还真是把我吓了一跳。」
三谷丈又笑呵呵地说,
「还以为您被什么奇怪的怨灵附体了。」
工藤新一嘴角顿时一抽,好大一口红井挂在头上。
你才是怨灵,你全家都是怨灵!再说他这种理性至上的人怎么可能屈从于怨灵!
对面还在自顾自地说:
「虽说过去十余年了,但在下还是记忆犹新啊,那可是米花医院最为拥挤的时候了。而那年轻的侦探因为自己愚义的行为葬身火海,肯定会心有不甘而化身怨灵徘徊在这世间吧。」
闻言他皱了眉,却也不想从外人口中知道那场战斗的详情,只是反问道:
「化身怨灵,何以见得?」
那医生用遗憾又叹息的声音缓缓说道:
「为了毫不相干的人拼上性命,正义就是这种愚蠢的东西。江户川先生,您从那场浩劫中活下来了,成了世人赞颂的英雄;而他死了,如今早已没有人为他缅怀,就连他救的那些人也是。您说,这能不怨吗?」
「住口,正义从来不是为了让人记住才存在的。」
他怒斥出口,
「不要把你狭隘的思想强加给工藤新一。你身为医生救死扶伤,怎么能犯这种低级的糊涂?」
三谷丈长叹一口气,又摆出了一副笑眯眯的样子。
「或许是我狭隘了,但有些东西,不是心有大义就能想得通的。」
他突然“啊”了一声,伸出手向后指去,
「那是江户川先生的相识吧,要不要让她带您回去休息?」
工藤新一回过头去。
他的眼睛在那刻瞪大,僵住,失焦。
难以形容的情绪爆发开来,再也没心思去细究这不知道哪冒出来的医生,他掉头,向后冲去,步伐踉跄、慌乱至极,用尽全力向那个背影呐喊。
「兰」
「6」
新出兰摩挲着手中的果汁杯,嘴角含着一抹温柔的笑。
没有人能青春永驻的,新出兰与当年二人的母亲一样,那些天真的、活泼的、充满少女朝气的元素悉数沉淀成了伟大的母爱;而又不同于他跳脱的老妈和她强势的母上,三十七岁的她端的是另一番静谧祥和。
方才她的丈夫,那个彬彬有礼的医生先行一步抱走了他们的孩子——那真是个可爱的女儿。新出兰目送他们的神情甚是温柔,幸福指数肉眼可见。
工藤新一坐在她对面,一杯冷水携着嘴里的酸苦咕嘟咕嘟灌下肚去,强烈的不适让他吐了吐舌头。
他本来有很多问题想质问她,例如为什么不等他,为什么嫁给了别人,为什么还能这么从容地坐在他对面叫他“柯南君”。
可不知道为什么,他坐在这样一个熟悉的女人对面,竟挤不出一句话来。
「柯南君?」
新出兰又唤了他一声,担忧地问,
「听说你前几天出了意外,现在身体可还好?」
他本来想开口说没事,但一股邪门的妄念占据了他一向奉为至上的理智,他开口说:
「我被恶灵附体了。」
对面的女子扑哧一声笑了,笑道:
「你还是小孩子吗?」
他吸了口气,异常严肃地盯着她看,开口:
「我是工藤新一。」
他看到新出兰震惊地抬眼,惊疑地上下打量着他。数年过去,她遇着工藤新一的反应还是这般,惊讶、疑惑、担忧,以前还会带着重逢时的惊喜,而他会一贯得在出风头之前悄咪咪拉她一下,说,你等我哦。
「嘿诶……」
她这么说,淡然地就着吸管喝了一口,
「智明那天打听到消息说你失忆了,我还有些担心呢,只是没想到一失忆就失了这么多记忆。柯南君,你要回去了,大家很担心你。」
记忆的泡泡砰得一声炸成几滴泡沫水,脆弱得让工藤新一有些措手不及。
「兰,我是工藤新一啊。」
他不信邪地又重复了一遍。
「嗯,新一。」
他的青梅竹马点点头,看向他笑笑。
工藤新一脑中轰隆作响,一则猜测瞬间划过他的心头,他颤着声开口:
「你……你都知道?」
新出兰还是笑:
「不,我不知道。柯南君从未告诉过我,我也没有去问他,但这只是心照不宣而已。」
「为什么?」
他终于问了出来,为什么之后应该跟着很多话的,但他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其实归根结底,这些问题还要问他自己。
江户川柯南,你为什么,没有挽留她?
「为什么呢,说实在的我当初也没想明白。」
新出兰绕了绕自己胸前的长发,
「推理对我来说是绝对的苦手,揣测人心更是难上加难的事。当初我等了工藤新一三年,等来的是他葬身火海的消息,还是柯南君亲口对我说的。」
她闭上眼,难得去回忆那一幕。
半大的少年安静地窝在轮椅里,他摘了眼镜,背着光,用她最熟悉的眼神看着她。那些阳光勾勒出他周身一圈瘦小的金色轮廓,也将本不可见的尘埃都照耀得熠熠生辉,好让她看清他背后站着的人。
「兰姐姐,不要等他了。」
他的眼是那样的蓝。
新出兰嘻嘻一笑:
「然后我们就都松了手。」
「兰,我……」
他急急补充,却被她的手拦了下来。
「新一,你几岁了?」
她问他。
「……十七。」
回忆走马观花,眼前的女人突然模糊起来,他咬紧了后槽牙。
「是吗,回到了那个时候,真好的年纪。」
她笑得更灿烂了,眼角顿时堆起细细的皱纹,鼻翼两侧的法令纹也跟着清晰了起来。下一瞬新出兰收了眼底所有的笑意与温情,只剩坚定和严肃,
「十七岁的工藤新一,没有权利替二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说任何话。」
她的手已经不像当年一样细腻柔嫩了,这样一双不再年轻的手轻轻执起他僵硬的手,一字一句,以年长者的身份,语重心长:
「新一,如今我过得很幸福。我从不曾为那些年的等待后悔,更不会对自愿的放手感到遗憾。我想你也是一样的。所以,不用为此感到困扰。」
那些年,少年是如何为了青梅竹马的爱人冲刀山赴火海,又是带着怎样祝福的心意套上她的伴郎服,这些,十七岁的工藤新一都无法知晓。
可那确确实实都是他自己的决定。
他听得新出兰的声音:
「柯南君,你现在也很幸福,非常非常。」
「快点想起来,有人在等你。」
「7」
片刻后,青年龇牙咧嘴地扬起一个笑来,廿年如一日:
「兰姐姐,怎么办,我出门没有带钱包。」
新出兰哈哈笑出了声:
「去吧去吧,今天的客我请了。但是作为补偿,你欠我一顿更好的。」
他挥了挥手,说啊呀知道了知道了,那我就告辞了哦。
新出兰并没有起身相送,她坐在沙发上,吸着早已见底的饮料,所以自然没有看到,他离去的背脊绷得笔直。
那身影消失在街角后,茶发的女人在他先前的位置落座。
「兰小姐……」
新出兰打断她:
「道歉的话,小哀就不要说给我听了。」
「抱歉。」
灰原哀还是这么说,她总是那么倔强。只是不知道这句抱歉是为了没有将他还给二十年前的她,还是为了今天江户川柯南的唐突给她带来的困扰。
「身体怎么样了?」
新出兰将视线转到她宽大的衣裙上,担忧地问。
灰原哀淡淡地笑,耸了耸肩:
「状况还不是很稳定,但这个时候是正常的,您也知道。」
新出兰皱了眉头抱怨道:
「你这样太危险了。他总是这样,都快是而立之年的人了,却依旧改不了奋不顾身的毛病,连累身边的人陪着他一起受罪。小哀却每次都不拦着他,难道你不生气吗?」
灰原哀只是望着刚才工藤新一喝过的玻璃杯笑笑,她在桌上放下了钱,道了声再见,匆匆向先前那个背影追去。
良久,新出兰终于留下一声了然的叹息。
「8」
工藤新一走出书房时,夜已经很深了。
年少时他并没有整理案件的习惯,但此时江户川书房中的藏案量及案件的详细程度令人啧啧称奇。能在如此短的时间里从上千起案件中迅速筛选出疑点并加以追踪,那个女人更是令他感到不适。这种不适不是因为他厌恶她,只是从心底泛出了一些无措与尴尬。
后来他完全扑到了案子上了,不论他现在是谁,对案件的入迷和严谨是从来不会变的。也只有全神贯注投入案件的解决里,他才能从彷徨中暂时解脱。
工藤新一从已筛选好的案件中分析删减,他对新时代投影式计算机的运用还不太熟练,光是将这些重新梳理一遍就耗费了他大半天的时光,最终留下了一起最可能有遗留问题的案件。
是个大事件了。
江户川柯南在日本警方挂着名,拿了美国绿卡,还担任FBI搜查官,这些身份都可让他毫无障碍地出现在各种案发现场,甚至担任行动要职,指挥现场、抉择组织行动。
两年前有一起发生在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医学组织峰会袭击案,由于前期谈判工作上的失误,刺激了相关涉案分子,导致数十名来自世界各地的医学人士遭枪击身亡。最后FBI不得不对对方进行狙击,可最后从连天的爆炸中救出来的人到底有限。
江户川柯南是在中期接手的案件,是他最终下达了狙击命令,安排了后期的收尾,包括后续对枪击身亡人员的家属的安恤工作。工藤新一将案件从头看到尾,从当时留下的影像信息、报告总结中可以感觉到,他们都是尽了全力的。
可不是所有人都可以对亲人无辜身亡,特别是因救援组织谈判失误造成的惨剧轻易释怀的。前期指挥官在国际上举行了致歉并离职的发布会,就连江户川柯南走出发布会现场时,都有亡故人员的亲人突破层层阻碍,拉着他的裤腿,声嘶力竭地问他:
为什么他没能救出他们的亲人?
视频里的江户川柯南吊着左手臂,脸上还贴着纱布,他看着那些崩溃的人的眼意味不明,有海浪在翻卷。
工藤新一将脸深深埋入双掌中。
当年他初露锋芒,西服革履地站在案发现场,用他聪慧的头脑分析破案经过,滔滔不绝地讲述;而后因那起“小案子”被媒体大肆宣扬为日本的救世主与福尔摩斯,少年侦探的尾巴直接翘到天上去了。但直到此时,他才真正了解到“救世主”这烫金的三个大字背后无与伦比的压力与负担。
不知过了多久,他抬起头来,缓缓踱出了书房。
主卧有一扇巨大的落地窗,窗外是皎皎明月,月光盈盈满了一室。工藤新一抓了抓头,就想往床上扑去时,他望见隔壁敞亮的灯光。
凌晨三点。
深夜不得眠的人,显然不止他一个。
「9」
阿笠宅老了,旧主人离去后,新主人明显不愿对这间宅子进行过多改造,连门也只是普通的指纹锁。竖框的门锁,有输密码的屏幕,也有一枚小小的指纹识别按钮。
工藤新一吸了一口气,抬起自己的右手,没有犹豫地将拇指覆了上去。
「验证成功,已开门。」
机械的女声在这样一个静夜突兀地撞了耳膜一下,门锁应声而开,他面无表情地拉开门。
室内陈设没有什么变化,客厅的灯开着,空气中有红茶的余香,可还有些不容忽略的酸腐气息掺杂着。水池里堆着几人份的餐茶具,暖气机苟延残喘地运作着,产生的热量不是很令人满意。女人就窝在沙发上,盖着很厚的绒毯,茶几边放着一个老旧的痰盂。她睡得不安稳,面上没有太多的血色,眉深深地蹙着,放在绒毯上的手攥得很紧。
他的影子覆盖上来的时候,她睁开了眼。
「怎么不去床上睡?」
他蹲下身,轻声问。
「方才把床单弄脏了。」
她回问,
「你为什么不睡?」
「在看案子。」
他应道。
他们静默了一会,置身在这座宅子里,想必两个人都是无比难过的。仿佛下了什么巨大的决心般,工藤新一艰难地开口问道:
「博士去的时候……」
却不知怎么继续。
她很自然地接着他未说完的话:
「他走得很安详。如果说有什么遗憾的,大概是没能让他见到Arthur。」
「Arthur?」
他疑惑。推理狂必对这个英文名不陌生,阿瑟·柯南·道尔的名字,他自己也曾借用过。
灰原哀却闭上眼,没有再应他的话了。
工藤新一自顾自地在沙发旁的地上坐下来,眼神逃避着,却不依不饶地开口提问:
「喂灰原,你为什么要做法医?」
「那你想象中的我,应该从事什么职业?」
她只睁开一只眼看他,
「做个科研人员,整天与氢氧化物和肽链打交道,再开发点乱七八糟的药?」
工藤新一噎住,他摸摸鼻子,心道,差不多。
但至少,不会是法医吧。
「呐工藤,你觉得法医是什么样的职业?」
灰原哀轻轻侧了身,依旧窝在被窝里看着他。
工藤新一思考了一下,道:
「进行现场医学勘察、医疗跟踪取证、尸体解剖,为案件提供准确的尸检信息,普遍都是这样吧。」
她嗯了一声,接着说道:
「听起来是个很冷酷的职业,操着手术刀剖开一具具冰冷的尸体,还原他们死前所有的真相。起初有个人身边急缺专业人员,而我也只是将它当作公事公办,后来竟渐渐明白了他的想法。」
工藤新一记忆里的灰原哀很少这样滔滔不绝。
她缓缓地说:
「死者的家属鲜少有同意进行尸检的,所以真相有时还原起来障碍重重;而若是还原出来的真相见不得光,也许会令活着的人更加痛苦。这些年他遇着的犯罪动机五花八门,生死往往只在作案者一念之间。若是那一步走错了,是没办法再挽救的。」
她闭着眼睛弯了弯嘴角,
「曾有一阵,我对人生彷徨无措,也很无理地问过他追求真相的意义是什么。结果他只是对我说:‘灰原,因为我是活着的呀。’」
他几乎都能想象那个人说这话时的语气。
「正义的定义太宽泛了,真相也并不是人人都愿意追求的东西。更多的时候,这些模糊的字眼其中的意义是个人赋予的,就如同这场本无意义的生命一般。人是要自己想通的,何必为了生选择苟延残喘,可既然决定活着,总该去找点其中的意义。理解他的想法后,我对那个职业有了些不一样的见解,跟着他破案,看他奋力拉住那些不断下落的人,替他还原死亡背后的真相,竟也从中也获得了自我救赎的东西。渐渐地,法医的工作便不仅仅是为他打下手了。」
他听着,渐渐敢抬头看着她了。
她的声音越说越小,倦意太浓,有些说不下去了,索性整个人沉进了沙发里,轻不可闻地喃喃道,
「我太累了,你就不要扰我了,回去睡吧。」
「去我那里睡吧。」
他起身,兀自说着,也没问她的意见,将她的手也裹进毯子里,整个抱了起来。
女人没有挣扎,她静静地待在他怀里,工藤新一抱着她的手臂不由收紧了,女人身量轻得很,他像抱着一个瓷娃娃,要轻手轻脚才不会把她打碎。
将她放进主卧的被窝时,那冰凉的棉绒令她打了个寒战,他犹豫了一下,将她用被子裹住,自己和衣伏在了她身侧,替她压好被角。
灰原哀撑着看了他一眼,约莫是累极了,在失去意识前只来得及说一句:
「你啊,一直是雨前的月光呢。」
工藤新一的偶像是夏洛克·福尔摩斯,一架用于推理和观察的最完美无瑕的机器,他曾对他的搭档——那位因福尔摩斯的影响而全心投身于案件的约翰·H·华生医生说:
「When you have eliminated the impossible, whatever remains, however improbable, must be the truth.」
「当你排除了不可能的事,剩下的即使再不可能,那也是真相。」
失忆的他在真相的迷宫中撞得头破血流,罕见地对那些证据的墙壁视而不见。可他即使撞得再惨也不愿表现内在的软弱,所以一般人是无法从外表上看出哪里不对的。
今夜灰原哀表面上是与他无意地闲聊,却把他心上的结一个个解开了。十七岁的心智不说能立刻有深刻的理解,但他好歹不再迷茫,接受江户川柯南这个身份的同时,他也拥抱了一个他一直觉得最不可置信的真相。
他小心翼翼地抚过她的茶发。
兜兜转转那么多年,他很庆幸身边一直有这样一个人。
「10」
「放回去。」
「不要嘛。」
「我是不会给你做的。」
「太冷淡了吧喂,我是真的想吃QAQ」
「你,是小孩子吗?」
「对啊,我不才17?」
灰原哀一手推着车,一手搭在货架上,皱着眉看着面前笑得傻憨憨的男人。他似是自动忽略了她厌恶嫌弃的眼神,只是对她扬着笑,露出一口白牙。这个笑是真心的了,他眼神无辜,死乞白赖地与她僵持着,手和她搭在一处——一袋馅饼面粉上。
终于,她长叹一口气,面无表情地将那袋面粉扔回了手推车里。
「去再拿一袋杏仁粉和柠檬。」
她命令道。
「遵命,女王大人。」
他笑得更张牙舞爪了,得逞地跑开。
还是发现了吧,所以才如此之快地转变了与她的相处模式。
肘撑在车把手上,灰原哀望着工藤新一离开的背影,嘴角悄悄挑起一丝宠溺的笑。
她爱上他的时候,他就是这样无忧无虑的十七岁,所有少年人该有的心性——明朗的、正义的、无赖的、顽劣的,一个不少。可若只是说喜欢他身上的勇气与大义,这爱情未免也太崇高了。他破案时飞扬的剑眉,进球时跃起的嘴角;他推理时清晰的思绪,恋爱时愚笨的头脑;他骄傲时翘起的黑发,无奈时翻起的白眼;他受挫时不屈的蓝眸,临危时炙热的掌心……要构成一个工藤新一,这些成分缺一不可。
更珍贵的,莫过于他近乎神祗般强大的内心,这太可贵了,世间鲜少有人拥有。
他不是太阳,太阳太炙热了,没有一丝阴霾,万众景仰。起初她也将他当作太阳一般追逐,可后来她觉得,那不适合他。
所以她说,他是雨前的月光。
雨前的月光,背后是风云暗涌的豪雨万象,顶着那样的阴翳,寂静地为黑夜带来一束清光。而那束光,像茉莉的花瓣,像绰约的诗句,像清亮的双眸,像年少纯净的光阴。
世间所有的好都是素色的,默默承受了命运与俗世镣铐的少年侦探,他有着那样肃清的光芒与干净的气息,这种气息却是孤独又危险的,站在这样一个人身边的人,自然得有所觉悟。
她是受益者,自然也是受害者。
但做出在一起的决意并非出于一时冲动或是精虫上脑,而是横跨了这变数百出的二十年,越过了二人所有的矜持和骄傲,扛过了时间与生死的考验,往后余生只会并肩缓行,是绝对不会放手的。
所以……
「江户川夫人与先生的感情真好。」
身后响起一个不算陌生的声音。
灰原哀转身,露出一丝惊讶的神色,旋即又弯起一抹温婉的微笑来:
「三谷医生,真巧。」
「是很巧,夫人昨晚才打电话约我们神经科细谈江户川先生的病例,今天就在这里遇到您了。」
三谷丈依旧是那副敦厚的模样,他扶了扶眼镜,笑呵呵地道,
「正好我们制定了下一步的手术计划,夫人有兴趣移驾医院详谈吗?」
「诶,现在吗?」
灰原哀有些犹豫地道,
「我本是不想让我先生知道治疗计划的。这毕竟是开颅手术,昨晚也告知您了,他现在只有十七岁的神智,不愿轻易相信我呢。」
「那我们便不告诉江户川先生了,夫人您将买的东西留在原地,留下一则讯息给先生说有事先走就行。」
「这怕是不太妥吧……我怕他找不到回家的路。」
灰原哀歉疚地笑笑。
三谷丈哈哈地笑了出来:
「夫人还真是把江户川先生当小孩子呢。但您现在是不得不跟我走了呢。」
灰原哀明显愣了一下,眼神这才变得警惕起来:
「你想做什么,这可是大庭广众。」
三谷丈点点头,咧嘴一笑:
「对于孕妇而言,大庭广众低血糖晕倒被送医,也不是什么奇怪的事呀。」
「11」
工藤新一怀中抱着一袋新鲜的柠檬,那酸爽清新的气味不停刺激着他的嗅觉,一股难言的极寒从尾椎一路往上侵袭到后脑,整个大脑过电一样又冷又麻。
「您,您再说一遍?」
他在脑海中不停提醒着自己要冷静,可声音实在是抖得厉害。
人群还没散干净,那位好心的婆婆长叹一口气,又复述了一遍:
「刚才这边有一位年轻的孕妇突然昏倒,被紧急送医了……诶年轻人,你去哪里?」
柠檬滚了满地。
「12」
三谷丈,
米花中央医院神经科专家科医生,现年37岁,
原属日本东京大学医科学研究所附属病院神经内科,
两年前年轻有为的他与妻子参加美国佛罗里达州的医学组织峰会,遭遇恐怖袭击,后因FBI行动失误,目睹包括妻子在内的六名同事遭枪击而亡。
灰原哀失踪24分钟,工藤新一盯着当年涉案人员的名单上这个熟悉的名字,拳碰着墙的时候,砸伤了自己的近指节骨。
灰原哀失踪51分钟,工藤新一站在米花中央医院空旷的天台上,望着男人孤冷的背影,眼底携着浸在深海底的冰山。
「把她还给我。」
他说。
三谷丈转过身来,他本长了一副好医生的模样,眼尾微微下弯,笑起来的时候眼睛会弯成和善的弧度,嘴角右边还有一汪浅浅的酒窝。神经科对医生的要求很高,多数他的病人也都会评价这个医生是足够优秀的,有专家的高资历和高能力,也有医者最基本的仁心,但年龄与经历将这些悉数杂糅成了一种孤独的死寂。
当年失去家人的他婉拒了FBI的慰问与补偿,这两年过得与常人无异。
工藤新一本没有将这个人列入嫌疑对象,可真相每每都是如此令人挣扎的东西。
「江户川先生,老实说,我很羡慕您。」
三谷丈低下头看着他手里的女人,平静地对工藤新一说,
「那样波澜壮阔的人生经历,那样令人惊羡的头衔傍身,从无数场合出生入死却又全身而退,就连婚姻生活都如此幸福美满。」
说罢三谷丈那执过手术刀的手轻轻撩过女人惨无血色的面庞,眼神温柔到仿佛在看自己已亡故的妻子,旋即狠狠掐住她纤细的脖颈。
女人紧闭着双眼「唔」了一声,眉头皱了一下。
他这番话说得轻描淡写——大概这就是江户川柯南的人生在别人眼中的样子,可落在工藤新一耳中偏偏又是那样的刺耳。
工藤新一嗤笑一声,握了握濡湿的手掌,反问:
「你很懂我?」
「是的呢,」
三谷丈竟然这么回答他,
「这两年我在米花中央医院工作,通过那场惨剧与您结识,也在工作上帮过您的忙,与您“交往甚欢”。」
「我永远忘不了您知道自己要当父亲时的样子。」
男人眯着眸子,咧着嘴笑,
「就在米花医院楼下,您驱车来接夫人时,那种愚蠢却闪耀的样子,真是令人羡慕。」
女人就是在这刻睁开眼睛的,她伸手扯住三谷丈掐着她脖子的手,面无表情地说:
「原来如此,我还在疑惑您是如何知道我怀孕的消息的。」
她又转头看向面沉如水的工藤新一,即使脖颈已被掐得青紫,她说话也是冷静的,
「本来这不在现在他的被告知范围内。」
「那江户川先生肯定也不知道,夫人替他挨过枪子,身体不好,四个月的孩子跟着母体一样脆弱,一不小心就没了。」
三谷丈的手猛地覆上灰原哀的腹部,宽松衣物下隆起的腹部轮廓骤然清晰了起来,女人的眼睛也跟着吃痛地眯起。
听闻这话,少年侦探强迫自己表现出的冷静终于崩盘了,他的表情变得狰狞起来,脸侧的咬肌猛地胀起,显然是用了很大的力气去咬合腮帮,拳蓦地握紧,指尖深深掐入皮层,受伤的指节骨无时无刻不在传递着痛感。
三谷丈似是很满意他的反应,自说自话地继续道:
「您这样充满正义的人,此时应该也恨不得把我杀了吧?几天前我将您从任务路上约下来,打着希望您开导的幌子将您推下山崖,结果您的求生欲超乎我想象得强烈,竟然现在还能好好地站在这里。而我现在也失去了再次杀您的兴趣,所以想对您妻儿下手了。」
「您失去他们的样子,一定很好看。我也想知道,您在像我一样失去挚爱后,是否还能像此时一般心怀大义。」
「为什么?我明明救了你。」
工藤新一从牙缝中挤出这些字。
「为什么,为什么呢,这个问题我们前段时间也谈过。」
三谷丈突然发起疯来,他冲工藤新一嘶吼道,
「因为我嫉妒,嫉妒为什么世上会有你这种人生顺遂、心灵崇高的救世者。你这个爱多管闲事的人啊,当初让那个组织把我们所有人都杀了不好吗,为什么你会想着救我们这些失去亲人的可怜人,让我们独自在这世上苟延残喘?你又为什么频频干涉我苟且偷生的生活方式,沉迷药毒是我自己的解脱方式,用不着你说三道四!」
「一个眼看着生者被过往逼死的人,跟杀人犯没什么两样。」
女人沙哑的声音缓缓擦过工藤新一此时紊乱的心,
「你向他求助过,他救你,仅此而已。」
听闻这话,他猛地一愣,脑中隐约闪过一些片段:他在夜色下望着面前一样疯狂的三谷丈,说过一模一样的话。
三谷丈大笑出声:
「江户川夫人果然与您先生心意相通,相信你们一定十分相爱。」
说罢他转头望向工藤新一,歪头问,
「江户川先生知道电车难题这个实验的吧?」
电车难题(Trolley Problem),伦理学领域最为知名的思想实验之一,其内容大致是:
一个疯子把五个无辜的人绑在电车轨道上。一辆失控的电车朝他们驶来,并且片刻后就要碾压到他们。幸运的是,你可以拉一根拉杆,让电车开到另一条轨道上。
然而问题在于,那个疯子在另一条电车轨道上也绑了一个人。
考虑以上状况,你是否应拉杆?
大部分人在面对这个实验时会选择拉拉杆——拯救五个人只杀死一个人。因为这些人大都是功利主义者,他们认为五个人的生命比一个人的生命更加重要。当必须放弃一者时,应当牺牲少数人的生命从而挽救多数人的性命。
但反过头来说,一旦拉了拉杆,参与实验者就成为一个不道德行为的同谋——要为另一条轨道上单独的一个人的死负部分责任。
然而,这种状况下要求处在该场景上的人必须要有所作为,不作为将会是同等的不道德。总之,不存在完全的道德行为,这就是重点所在。
许多哲学家都用电车难题作为例子来表示现实生活强迫一个人违背他自己的道德准则而作出选择,并且选择中没有完全道德做法的情况。
三谷丈掏出一个遥控装置,望着他平静地说:
「医院真是见证生死最好的地方了。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在这栋医院内安装了炸弹,现在启动装置就在我的手里。江户川先生,您不是救世主吗?我很好奇,救世主会在这医院近三千人的生命与您夫人的生命间如何选择。」
他将茶发的女人挟持到天台边上,空闲的手拇指抵着装置红色的按钮,对此时宛如海底火山般的工藤新一摇了摇食指,
「您千万,不要轻举妄动啊。」
「13」
「不要慌。」
清冷的声音每次都能劈开他周身焦灼的情绪。
女人的眼眸似一潭碧蓝的海子,水流是缓慢的,岁月在她眼中淀出了透亮的矿质,经由完美的瑞利散射映入他眸中汹涌的海浪里。
她说:
「不要慌。」
「你是清楚的,这些思辨只是那些闲得发慌的伦理学家抛出来,为社会某些悖伦行为开脱的愚蠢辩题罢了。」
「现在该怎么选,你也清楚。」
工藤新一在一瞬间就红了眼眶。
他那个年代,一个问题非常热门:女友和老妈掉进水里救谁。他思维跳脱的老妈向他发问过,无非是想满足一下虚荣心,他对此嗤之以鼻,根本不屑作答。他的父亲在一旁端着茶杯看热闹,看到兴头上了,便换了电车难题来考他。而他当时说,这种一人之命抵千人生死的时刻,残酷点考虑,即使会背负道德的谴责,自己心里也是有敞亮答案的。
他清楚,他们是再清楚不过了。
那他在面对女人这番善解人意、沉着冷静的话语时,又为何会如此,痛彻心扉呢?
「工藤,」
灰原哀小半个身子悬着空,偏头艰难地望着他,突然笑了一下,
「柠檬你买了吗?」
他愣了一下,没想到这种时候她还有时间关心这个。
她又说:
「柠檬派,你不是想吃吗?回去给你做。」
仿佛在恳求他说救她那般。
接着他却看见那海子里耀出异常坚定的光,她直勾勾看着他,眼里也只有他,严肃又从容,无声的话语仿佛掷地有声——
他的耳边响起的是自己的声音,那是在坠崖时他心中最强烈的求生的意念。
「不会死的,绝对不会丢下她。」
那一眼万年。
江户川柯南抬起头,身体停止了战栗。他看向三谷丈,一字一句,吐词清晰,并无犹豫:
「我选三千人。」
三谷丈眉毛夸张地挑起,他清晰地感到手中的女人身子瘫软了下来,微微颤抖,仿佛不可置信,又恍若心如死灰。
「哈哈哈哈哈,什么狗屁爱情,不愧是崇高的救世主啊……江户川柯南,日后你,你会不会活在今日的自责与痛苦中呢?让我来猜猜,或许我能亲眼看着你和我一样失意、堕落;又或许,于你而言今天只是又救了数千人的性命?也对,对于功利主义者而言夫人一人的命根本不值一提了……哈哈哈,江户川夫人,你跟着这种人,真是人生中最不幸的事!」
他尖笑起来,握着遥控器,兴奋地展臂一挥。
「砰」
是一声决断的枪响,埋伏许久,绝妙的时机把握、AWM-F骇人的准头。
手中的遥控器应声飞远,作用力带来剧痛,三谷丈骇然望着纤弱的女人瞬间用力向他撞来,把他撞得一个趔趄,松开了对她的桎梏。
她转过头,眼神冰冷,丝毫不惧。
纤弱的拳带着厉风,直接招呼到了三谷丈的面门,打得他仰面坐倒在地上。而他看着茶发女人撩开宽松的绒裙,那裙下是便于行动的及膝黑裤,她迅速掏出那把藏于大腿根部的手枪,上膛的声音嘎哒一响,枪管瞬间就抵住了他的脑袋。
「三谷先生,警方办事,你被拘捕了。」
她冷冷地说。
与此同时,四下响起急促的警鸣,医院开始组织人群紧急疏散,明黄的警戒线将整个医院围拉起来。直升机呼啦啦飞过他们头顶,上面传来警视厅警部的高声呵斥。
三谷丈瞪大了眼,不可思议地望着面前冷漠精明的女人,颤抖着说:
「你……是你给我下套?」
而灰原哀连眉头都不皱一下。
「我家先生本职可是侦探。」
是那样一个都能令人妒恨的侦探,小瞧他妻子的下场自是不必多废笔墨。
三谷丈完全疯了。
你说凭什么呢,凭什么江户川柯南身边都是如此能干的人,凭什么江户川柯南的人生是顺遂成功的,而不幸为什么要降临在他这种平凡无奇,甚至卑微求生的人身上?
他望了望拿枪抵着他的女人,又望了望身后几十米高的虚空,无奈又癫狂地咧了咧嘴角。
只要后退一步,这荒诞的人生就结束了。
他猛地朝女人纤细的手臂抓去。
而男人擒住他的手掌固如磐石。
「没有人是轻松地活在这世上的。」
把妻子护在身后,他一把将三谷丈拖到安全的地带,接下枪,狠狠抵回三谷丈头上,江户川柯南语气中瞬间携上了杀意,
「我那晚说过,三谷先生如果真的一心寻死,生死大权在你,旁人说再多并没有实际的用处,我不但不会阻拦,相反,您曾想置我于死地,如今又把主意打到我妻子身上,我有充分的理由进行反击。」
「那你为什么不杀了我?」
三谷丈被那杀意刺呆了,冲他咆哮时声音都在颤抖。
「因为你当时根本不想死!」
江户川拎起三谷丈的领口,声色俱厉,
「如果不是因为怕死,你何苦用药品麻痹自己,又为什么一次一次在工作上帮助我、想接近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帮助,我看到了,感受到了,所以才会竭尽所能帮助你。但最后你却在比较中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你打电话约我出来,打着让我开导你的幌子想置我于死地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是为自己的遭遇不平,而不是如何活下去!」
他扔下他,海蓝色的眼睛遗憾悲戚,
「何谓顺遂?每个人都有不被知晓的过往,不要随便定义他人的人生。」
他这二十年经历了多少次分离与生死的折磨,旁人看不穿,怎能轻易对其下“顺遂光明”的定义。
「妄想靠所谓“救世主”拯救自己的人,太可怜了。更何况,这世上根本没有救世主,有的大概只有自我救赎。」
「14」
警方将那个失意的男人带走了,而江户川柯南知道三谷丈于牢中自尽的消息,也是三周后的事了。
那时他也只是叹一声,是个想不通的可怜人。
但人生在世,想不通的人,大概也是比比皆是的。
现下他终于有空回头看她了。
太多情绪一拥而上,江户川柯南搓了搓手,有些不知从何说起。
「回来了?」
女人先开了口。
他点了点头。
「嗯,我知道了。」
回答他的是女人直直歪下去的身影。
「15」
灰原哀感到不适是在两个多月前,她忽然对着胶状的脂肪泛起难言的恶心,再看那些裸露的酱紫器官的时候,她跑到水池边呕出了今早未消化的早餐。
坐在休息区里,她接下助手递来的清水,歪着头想了想最近的肠胃情况,又后知后觉地算了一下自己的月信。
嗯……
预约一下妇产科医生吧。
然后是很普遍的妇产科B超结果:
“子宫增大,宫内可见孕囊。超声提示:宫内早孕约7+周。”
灰原哀把B超的复印件小心翼翼地举过头顶,将那枚虚影重重的圆状物与太阳的光环叠起来,她觉得黑白的纸面都要发起光来。
说实话,她的身体自与组织决战后就一直不算太好,婚前检查时医生有提到不易受孕这一细则,有些遗憾,但她家那位倒是对此看得很开。
没想到,未来的小侦探来得这么积极迅速。
她叹了口气,觉得麻烦,又摸了摸小腹,突然就弯了眉眼。
会是个好孩子吗?
会的吧,肯定。
正出神,自家的跑车呼啸着冲进了停车场。
车都来不及停进白线了,男人从驾驶座上跨下来,灰原哀看着他头顶乱翘的黑发,又看了看他来不及扣上的黑西服,想到以后这样的麻烦还会多一个,就又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但如果是继承了那样一双,像盛夏蔚蓝的海面一般闪耀的眼睛的话,倒也不错。
她看他奔向她,带着暖风,冒冒失失地想把她搂住,骇了她一跳。近在咫尺,他却又猛地一脚刹车停下来,张开的手臂无处安放,大概是这时才想起来不能磕着她。
兵荒马乱,靠不住靠不住。
她对着他翻了个白眼。
他收回夸张的手臂,尴尬地咳了一声,旋即挑起好看的眉,波光粼粼的海直勾勾望着她,嘴角是掩饰不住的笑意。
她也跟着笑,揶揄他:
「江户川先生,别笑了,傻样,太丢人了。」
他揉了揉鼻子,也学着她的语气笑说:
「怎么办,实在憋不住呀,江户川太太。」
后来她的妊娠反应来得格外凶猛,呕吐与畏寒折磨得她夜不得寐,本来是不轻易流泪的人,眼睛却被呕吐时带来的生理泪水淹没。
她趴在男人怀里,手臂圈着他的脖子。江户川宅的暖气很舒服,她埋在他颈窝,依赖着他身上干净的柠檬香,委屈得像一只精疲力尽的小猫:
「我不想生了。」
他一手抚着她日益留长的发,一手抚着她的背,心疼极了:
「那我们就不生了。」
她忽然又任性起来:
「我要宝宝。」
他立马改口:
「那我来生!」
「明天我就去研制转性的药。」
「喂喂……」
他们同时笑起来。
折腾累了,她问他:
「给它起什么名字呢?」
他毫不犹豫:
「Arthur!」
……果不其然。
嘴上说着不要孩子,可这个答案顺溜得不知道预谋了多少年。
「我可不想生出个黑皮来。」
「哈哈哈小哀姨嫌弃黑皮,服部家的小鬼要哭了。」
她揪着他脑后的黑发问:
「你怎么知道一定是男孩?」
他捉住她捣蛋的手,放在唇边,笑意盎然:
「那样他就可以和爸爸一起保护妈妈啦。」
灰原哀其实也怕疼、怕难受,但她觉得,这漫长艰难的孕期,有江户川柯南的陪伴是不会熬不下去的。
可坚强到底是经年沉淀在她骨子里的,于是那些他累到昏睡的时候,那些他出任务的日子,以及最后他浑身是血得被推进急救室的9个小时,昏迷的21天,失忆的3天零15个小时,她一个人都走过来了。
在听她列完以自己为人质的计划后,阿笠宅里两个加起来近百岁的男人同时跳起来反对。
「志保,不行,太危险!」
「小哀,不行,我不同意!」
她抱着手臂反问:
「就允许他私自行动,不同意我假扮人质?……喂秀,放下你的狙击枪。」
赤井秀一坐下来,那脸臭得像想冲到隔壁把某个失忆的男人拎起来痛打一顿。
降谷零摩挲着手里的红茶杯,望着她叹道:
「你就没准备告诉柯南?那个小子的话,纵使只有十七岁也是会配合的。」
灰原哀偏头望了望隔壁亮着灯的书房,半晌才答道:
「他还有好多事需要想明白,不用再给他增加负担。再说……」
她顿了顿,无奈地笑出声,
「真的需要他配合的时候,他自会懂的。」
「你如果出事,他想起来后会痛苦。」
赤井秀一哼道。
灰原哀笑说:
「我才不像他一样令人操心,一切都有分寸。」
就算他丢下她与孩子,灰原哀觉得,现在的她照样是可以走下去的。
但她是不会死的,她不会舍得留下他一个人。
「16」
「所以,你其实是在打击报复吧?」
降谷零的嘴角抽了抽……
她哼笑:
「才没有。」
「17」
意识刚恢复的时候她就颤着手去摸索。
所幸,她依旧能感受到它的存在,那个坚强地配合它逞强的母亲的小生命,她很为它骄傲。
然后一只修长的手覆上来,握紧她的,相互依偎着取暖。
灰原哀睁开眼,月夜,病房里没有开灯,寂静无声,空气里满是月光的味道。
她猛地偏头,望向气息所在,望见他的眼。
啊啦……又是这样的眼睛,她两次从昏迷中醒来,总是能看到他这样落魄的神情,眼睛里带着恐惧和自责,让她觉得他在真心实意地悔过自己的大意。
一次是十七年前,一次是今晚。
有一股恶作剧成功的快感溢上来,冲淡了她对对方不负责任行为的恼怒以及这些事带给她的委屈,她兀自笑起来。
男人看到她的笑先是一惊,接而恼怒了起来,是在斥责她以身犯险,最后像个涨破了的气球一般,无可奈何地蔫巴下来。
这副样子的他就像这夜里一个走投无路的罪犯,明明是一心追求正义与真相的人,却为了它们将自己的挚爱亲手送上了焚火架,随后将自己钉死在忏悔的十字架上。
那般绝望懊悔。
终是于心不忍,她伸手招呼他靠近来,像哄孩子一样把他抱住,给了他这些天来的第一个拥抱。下巴搁在他颈窝的那一瞬间,她却忽然有点笑不出来了。
「我很想你。」
灰原哀鲜少这么说。
他们夫妻间哪有那么多矫情的时刻。
平时分开过的时长绝对有这次久的,再见面的时候多半是在工作场合,开完会他会等她,一起去吃个饭,有时候可能会去小酌一杯,或者看一场东京的夜景。
可这次不一样,她在脑海里回忆了很多东西,医院长廊尽头怎么都灭不下去的手术灯,工藤新一初见她时陌生的眼神,对她没有解药无声的责怪,把她一个人丢在家门口后远去的背影,坐在青梅竹马对面焦急的话语,得知真相后失魂落魄的神情。
那几个时刻,她会惶然觉得自己这二十年做了一场春秋大梦,梦里和他同进同出,恩爱携手;如今梦醒了,这些才是自己应得的报应。
他不再会对她傻憨憨地笑,他不再会给她任何默契的眼神,他的臂弯不再会将她搂住,他的嘴唇不再会印上她的额头。
诶,他是不是再也不会在她因呕吐成夜不得安宁的时候抱着她轻轻地晃了?
她是不会说出“想”这个字的,若不是思念积得太多。
「嘿嘿……」
男人勉强笑了两声,却又埋在她发间深深吸了一口气,
「我会选你。」
灰原哀一惊。
江户川柯南又说了一遍,三千人的生命与你的生命间,我要选你。
也不用为她解释些什么。
什么是圣贤?是大义灭亲吗,是自我牺牲吗,天啊,人真的可以那么崇高吗?
工藤新一就是江户川柯南,二十七岁的江户川柯南就是三十七岁的工藤新一,他从未把自己当成另一个人在过活,这二十年来的任何选择、任何决断,都是他在头脑无比清晰的时候做出的。他秉持着心中的正义,寻求真相、帮助社会,但这不代表他在“功利主义辩题”前一定要做出所谓“正确”的选择。
结果,他的妻子一如既往得令人骄傲,她从不令他过多担心,是他最得力的搭档,更不会真的让他面对道德的选择,甚至以一己之力替他安排了未能解决的案件。
可天知道,他在听到她无故“晕倒”被送医时,看到她被勒得青紫的脖颈、被拽得开线的外衫时,看到她用四月身孕的瘦弱身体去撞击嫌犯时,看到那犯人妄图扯着她一起跌下天台时,心中是多么得恐惧与愧疚。
那刻“江户川柯南”如山崩海啸一般从他记忆深处撞出来,调动这具身体所有的细胞向她奔去。
他太自私了,他不能失去他的灰原哀。
他将她搂得更紧了。
「我本来很在意你对解药的态度的。」
良久,她笑着说,
「这么看来我们扯平啦。」
他叹了一口气,无奈地说:
「你这个人,怎么还在纠结那些有的没的。」
她笑他:
「你这个人,不也在纠结一些有的没的吗?」
他终于也笑出了声,低头吻了吻她:
「我的柠檬派什么时候能吃上?」
「哈,你还好意思提?」
「诶,你说要给我做的……」
「行,Arthur说未来所有的尿布他爸包了。」
「诶???……好好好,爸爸包了。」
— END. —